第十三 落花时节又逢君-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
第十三 落花时节又逢君: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。
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。
天生我材必有用，千金散尽还复来。
——李白《将进酒》（节选）
长安城在东、西、南、北四个方向上都有若干城门，城内一百零八个坊每个坊都有坊门，大坊开四个门，小坊开两个门。有多少门，就有多少条街、多少个巷子……
晁衡的随从一旦逃走，就犹如鱼儿跃进了大海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张九龄只得请画匠依照晁衡的描述给他画像，分送给负责长安城巡逻的左右金吾卫及城门的守兵，剩下的贴在城内各处要道，希望能抓到这个人。
与此同时，卢嘉佑在那个随从的住处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竹筒。那些竹筒一端是封闭的，另一端用泥巴封了一半，里面则放了些能点燃的东西，比如苔藓之类，看上去十分蹊跷。
“我觉得，这就是那延迟起火的物件。”孟浩然说，“可是，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呢？”
在遣唐使团成员的帮助下，大家总算把竹筒的秘密弄明白了。原来，这种竹筒里面可以放置火种，用泥巴半封住竹筒的口，既能保证火不熄灭，又能防止火烧得过快，还容易携带。纵火犯把竹筒放在室外通风的地方，盖上树叶或者纸张等易燃物。在几个时辰里，竹筒里的火种会慢慢把竹筒烧透，再引燃干树叶，火就着起来了。
晁衡气得把幞头摘下来，在手里搓成一团。他从来没想到跟随了自己好几年的随从，竟然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：“没想到，真是没想到！他是大唐易州人氏，名叫郭元忠，已经跟了我好几年！我现在怀疑他这个名字也是假的。我尤其不明白的是，他平日进香礼佛，看上去很虔诚，怎敢在佛祖面前做下这种事情！”
“等把他捉住，一切就真相大白啦！”张九龄一边安慰晁衡，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那天没有贸然拘捕晁衡和日本客人，不然，冤枉了好人是一码事，引发外交事端就是大事了。
既然晁衡是清白的，张九龄就把那段绘有水仙纹饰的绢拿给晁衡看。晁衡大惊失色，心想：难怪右相等人突然驾临我家，原来我险些成了嫌疑犯！幸好阿九聪明伶俐，故意打草惊蛇，才让郭元忠露出了马脚。
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，说：“这纹饰可能是日本国的，但究竟是谁家的家纹，我也说不清，毕竟我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。而且，这种绢在长安市上不难买到。”说罢，晁衡转身回屋，又拿出一匹崭新的绢，上面有类似的纹饰，只不过圆圈里的植物不是水仙：“这几年，日本皇室和民众渐渐爱上了这种花。”
“菊花？”大家都认出来了。

晁衡的时代，菊花已经传到了日本。后来，日本皇室将菊花纹饰作为家纹。

“对，大唐的菊花已经传到了日本，日本的国民也开始过重阳节，赏菊花，读陶渊明的诗，大家都很喜欢这种品性高洁的花卉呢。我打算把更多有关菊花的诗词歌赋带到日本，也设计出更美的菊花纹饰！ ”
“好呀！”阿九开心地跳了起来。
听说纵火案已经破案，皇帝很高兴，拨了一笔款子修缮大荐福寺，还特意表彰了张九龄对这一危急事件的妥善处理——能够保持克制，没有贸然把异国人士当作嫌疑犯抓捕，堪称朝廷公忠体国的顶梁柱。
张九龄趁机赞扬了王维。皇帝听说王维被贬官了，于是准备给王维升官，可王维坚持留在大荐福寺跟随道光禅师学习。总的来说，这场纵火案竟然有了个因祸得福的结局。
阿九心中却并不这么想，她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有一些蹊跷之处，譬如，那段有水仙纹饰的绢为什么会出现在纵火现场？因为恰恰是这个纹饰，才使张九龄险些误将晁衡当作嫌疑犯。再有，晁衡的随从为什么要纵火？更重要的是，在纵火现场，竹筒都被烧成了灰烬，又怎么会残存一段绢呢？
她把这些疑惑讲给了李白，李白不耐烦地说：“别想那么多啦，‘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！’”
“哼，不把这个案子想清楚，我睡不着！”
“哦？既然睡不着，那我问你，上次让你修改的咏月诗，你改好了吗？”
“那当然！”阿九自信满满，“念念七八岁，而今竟白头。风吹明月落，入我采莲舟。”
一提到诗，李白果然认真起来，他仔细细细读了又读，说：“这一首与上一首大不同，颇有些想象力，特别是‘风吹明月落’这句，有些意趣。看来我指点有方，你也很有悟性嘛！”
“我就是很有悟性！别忘了，这才是我第二次作诗！”阿九把嘴巴噘了起来。
“不过！”李白话锋一转，“咳咳，这一首问题还是不少：第一是押韵，‘念念七八’四个字都是仄声，不合格律；第二，你今年才十岁，还扎着总角呢，怎么能说‘白头’？”
“你自己都写‘手可摘星辰’嘛，我说我‘白头’，有什么不妥？哼！”
“这是两码事。‘手可摘星辰’是夸张，你一个娃娃说自己‘白头’却不合情理，你琢磨琢磨。还有，你这首诗前两句和后两句意思不够连贯，这就使得意境上差些火候，缺少韵味，难以令人回味啊。”
“韵味？回味？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哈哈，诗要有‘味’，没有‘味’的诗，就像没有魂儿的人。你再去改，回头拿给我看。”说罢，李白仰天大笑，出门找酒去了。
连破几个案子，日常政务都是副手担着。张九龄心想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，明天就可以正常处理政务了。晚饭后张九龄正准备就寝，仆人来报说李龟年求见。
“李郎？他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啊！对了，把卢十四、太白、孟夫子，哦，还有阿九，一起喊过来。”
李龟年趁夜来访，怀里还抱着一个用绸缎包裹着的乐器，打开一看，就是那天在麟德殿里演奏时用的琵琶。
寒暄礼毕，李龟年徐徐说道：“右相，我是想报告一件事情。您还记得前几天在圣人面前，我演奏这把琵琶时突然弦断的事情吧？这几日，我换了根弦，反复调试，总算把音调好了。但是，我一直很纳闷，因为我的乐器一向精心保管，那根弦刚换了不久，不太可能突然断掉。演奏之前我调试过，当时并没有发觉音调有问题。”
“哦？那你的意思是……”张九龄问道。
“我觉得，这琵琶被人刻意动过——事先把那根弦揉得快要断了，所以我调试几声并没有察觉，但在演奏时剧烈弹奏，弦就断了。”
“这太蹊跷了，你觉得谁会做这种事呢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问题是，那天下午琵琶还是好好的。在为右相演奏之前，晁公带了一些日本客人朝见圣上，为了展示我大唐的礼乐，我用这把琵琶在众人面前演奏了一曲。不瞒你说，我发挥超常，那些异邦的客人，甚至圣人都听得如痴如醉。演奏之后，有人提出想亲眼看看这把琵琶，圣人同意了，我就拿给他们看。我记得，他们抱着这把琵琶围成一圈，不时爆发出惊讶的赞叹。说实话，我当时心里还挺美的。但是现在我回想，其中会不会有人不小心动了琵琶呢？”
“嗯……晁公有个随从是个唐人，当时他看过这把琵琶吗？”
“我想想……对，看过。”李龟年说。
在座的张九龄、卢嘉佑、李白等人彼此看了看，都明白这八成是那个随从动的手脚。
阿九在心里百思不得其解：这就奇怪了，一个预谋在寺庙里放火的家伙，为什么要弄坏李郎的琵琶弦？阿九正想着，只听李龟年笑着说：“好在琴弦断了不是大事儿，圣人宽容大度，也没有责怪。我此番贸然来访，是想弥补上次的遗憾，为大家重新演奏一曲。”
凝重的气氛一扫而光，整个宅第上上下下的人都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，赶来倾听李龟年的演奏，只听……
仿佛明月照临，海水微波；不多时，水浪轻拍，浪头卷起迷离的白雾，月光被惊扰了，风舞云翻，好像有仙人拂袖弄影，从云端踩着浪头，踏上了海面；紧接着，浪头如雪，层层叠叠，波翻鱼跃，水散珠迸，呜呜咽咽，如泣如诉；正在高潮，忽然翔云初定，浪渐息，风渐轻，仙人羽衣轻盈，飘然重返天宫，曲终歌散，只留下一轮明月，海水微波，仿佛梦在流动……

一曲终了，听者回味良久，李龟年这才起身向众人行礼。
张九龄喃喃地说：“孔子曾听到《韶》乐，说‘三月不知肉味’，我看也不过如此啊。”
“真好听！这是什么曲子呀？”阿九问。
“这是《渭川曲》。”回答的是卢嘉佑，“一听这曲调就知道。”
“没错！卢公真是知音！”李龟年赞叹道。
此时，月色清冷，照着这一曲终了后的繁华人间。